当地时间2025年2月4日,刚果(金)戈马市,儿童在水源处排队取水,学校因冲突而关闭。 视觉中国 图
当地时间2月3日,在占领刚果(金)东部重镇戈马后,包括“3月23日运动”(M23)在内的刚果(金)东部反政府武装联盟宣布,从2月4日起出于人道主义原因单方面停火。
近日,刚果(金)东部地区紧张局势急剧升级,M23在北基伍地区不断发起攻势,造成大量平民伤亡和流离失所。刚果(金)政府3日称,刚果(金)政府军与M23在北基伍省首府戈马市(Goma)的冲突已造成2000余人死亡。
刚果(金)东部地区的安全局势一直是非洲大湖地区最复杂的冲突热点。自2021年底以来,反政府武装M23重新崛起,引发了新一轮人道主义危机与地缘政治动荡。在最近一个多月里,M23与政府军的冲突已使北基伍省有超过100万人流离失所。这场危机不仅折射出刚果(金)内部治理的深层矛盾,更牵涉到刚果(金)与卢旺达持续三十年的结构性矛盾,以及与中非、东非、南非诸多邻国复杂的地缘政治博弈。如果不加以控制,1990 年代末、2000 年代初大湖地区多国陷入、夺去数百万人生命的非洲版“世界大战”很可能再次上演。
M23的崛起
M23的起源可以追溯到2012年。当时反政府武装“保卫人民国民大会”在加入政府军三年之后,因抱怨受到虐待再次哗变,成立了M23,随后占领戈马长达三周。2013年,在联合国稳定特派团的支持下,政府军将M23赶回卢旺达边境的东部山区。然而,2021年起,M23武装分子再度回流并活跃起来,并迅速占领了北基伍省东南部的广阔领土。
2023年,M23的军事行动呈现明显的“以战养战”特征。其攻势主要集中在北基伍省的鲁丘鲁(Rutshuru)和马西西(Masisi)地区,尤其是控制了连接戈马与布滕博(Butembo)的RN2公路,切断了刚果(金)东部经济命脉。至2023年6月,M23已占领北基伍省约30%的领土,包括关键矿产城镇如基万加(Kiwanga)。这一扩张使得该组织能够直接获取金矿和钶钽铁矿收入,并通过征收“过路费”强化财力。
2023年3月,在由邻国肯尼亚发起的、旨在促进刚果(金)政府与东部各叛乱武装谈判的内罗毕进程推动下,M23与刚果(金)政府军达成停火协议。然而,停火期间双方冲突并未完全停止,刚果(金)的齐塞克迪政府也一直将M23视为恐怖组织,不愿与其谈判。当年10月,由多个地方武装团体组成的“Wazalendo”开始攻击M23的阵地,M23随即发起反攻。
2024年,M23控制范围大幅扩大。该组织切断了通往北基伍省首府戈马的道路,占领了矿产资源丰富的地区和重要的矿业城镇鲁巴亚。2025年1 月 4 日,又占领了该省利润丰厚的黄金和钶钽铁矿开采业中心马西西。1月23日,M23 炮击了距离戈马仅25公里的关键城镇萨克,该城镇控制着进入该市的主要补给路线。随后不到一周,戈马陷落。虽然政府军在南部非洲地区部队和联合国稳定特派团的帮助下试图守住防线,但他们很快被包围并撤离。
M23现在几乎控制了整个北基伍省。叛军正在深入邻近的南基伍省,威胁其首府布卡武,甚至扬言进军首都金沙萨。
新一轮的“非洲大战”?
自戈马沦陷以来,边境的紧张局势不断升级。刚果(金)与卢旺达之间的关系因M23的活动而更加紧张。M23的卷土重来绝非偶然事件。这支以图西族为主的武装力量,其诞生可追溯至1994年卢旺达大屠杀后的难民潮。当时逃往刚果(金)东部的胡图族难民中,混杂着制造种族灭绝的胡图族“联攻派”(Interahamwe)民兵,这直接导致卢旺达军队1996-2003年间三次跨境打击,并在刚果(金)东部扶植代理人武装。M23正是这种地缘博弈的最新产物:卢旺达国防军不仅为M23提供重型武器、无人机等各种武器装备,甚至派出4000人的武装直接越界并肩作战。
2013年,在联合国和非洲国家的斡旋下,刚果(金)与卢旺达达成《亚的斯亚贝巴协议》,M23宣布解散。然而,两国关系始终受制于历史积怨与现实利益冲突。卢旺达总统卡加梅坚持认为刚果东部存在威胁卢安全的胡图族武装(如FDLR),而刚果(金)则将卢旺达的干预视为主权侵犯。2022年11月,刚果(金)宣布退出东非共同体(EAC)区域部队,指责其纵容卢旺达渗透,标志着双方关系再度破裂。在非盟授权下,安哥拉总统主持罗安达进程,多次斡旋调解两国关系,都没能成功。
2025年1月25日,刚果(金)宣布召回驻卢旺达外交官,并要求卢旺达在48小时内停止在刚的外交和领事活动。两天后,两国军队在戈马边界区域互相开火。卢旺达报告说,刚发射的炸弹导致鲁巴武镇郊区 5 人死亡,35 人受伤。刚多地则爆发反卢旺达示威,卢侨民面临暴力威胁。这些都是令人担忧的迹象,表明局势有可能升级为两国之间的直接对抗。
双方均利用族群叙事争取国际同情。卢旺达强调刚果(金)政府对图西族的系统性歧视,而刚果(金)则诉诸反殖民话语,将M23称为“卢旺达占领军”。这种叙事对立加剧了民众的排外情绪,进一步压缩了外交解决空间。
M23引发的不单单是两个国家关系的恶化。刚果(金)不仅获得乌干达军事支持,还与布隆迪、安哥拉结成反卢阵线。而驻守刚东部地区的,不仅有刚政府军和纷繁复杂的武装派别,还有联合国稳定特派团和南部非洲发展共同体(南共体)的部队,以及来自乌干达、布隆迪和肯尼亚、通过双边协议部署的武装部队。
卢旺达及其扶植的M23的疯狂扩张,已经严重威胁到周边国家、地区集团的利益。自戈马冲突以来,已有13名南非士兵丧生,还有3名马拉维人和1名乌拉圭人,他们是南共体和联合国稳定特派团的成员。乌干达、布隆迪、南非、安哥拉、肯尼亚等国在刚东部都存在大量安全和商业利益,由冲突引发的大批难民也开始向周边扩散,给地区安全带来巨大冲击。
亟须推动两大进程
卢旺达和M23力图通过不断扩大攻势造成既定事实,但也面临外部越来越大的压力。非盟以及非洲四个被波及的次区域组织南共体、东共体、中非共同体以及大湖区国际会议已经紧急召集会议并发布声明。域外的联合国安理会、美国、法国、英国、欧盟等也加大外交斡旋,对卢旺达施压。
当前亟须达成“停火与M23撤军”协议,在此基础上,重新启动罗安达进程和内罗毕进程,促成刚果(金)-卢旺达两国和解与刚政府-M23谈判一揽子协议。在此过程中,地区和国际社会既要尊重刚果(金)的主权和领土完整,也要照顾卢旺达跨境图西族的特殊需求,特别是改变刚政府不与M23谈判的既有立场。
齐塞克迪政府必须认识到,三十多年来,刚东部问题的持续存在既有周边国家的持续介入和破坏的因素,也与这一地区长期的治理失效息息相关。东部矿产收益的90%通过走私流向国外,地方政府无力提供基础服务,导致民众对国家的认同感几近瓦解。东部部族酋长在民众中的威信远超政府代表,地方官员与武装团体合作获取资金,进一步削弱中央权威。
刚果(金)政府未能化解历史遗留的族群矛盾,反而将其工具化,试图推行“以夷制夷”的短视策略,在外部不断引入其他国家武装力量打击地方叛乱,在内部则长期利用胡图族武装(如FDLR)对抗图西族势力,而后者报复性袭击又成为M23崛起的借口。
刚东部问题错综复杂,持续时间长,地方和境外势力众多。要解决这一问题,需要持续的外交努力,更需要反观现实之后进行观念和思维创新。
(李因才,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副研究员)